这段时间,我县一些镇(街道)的街面上,毛竹搭起的脚手架随处可见,不由得想起定居上海的我县文史学者丁雍序老先生告知的一件事:上海外滩19世纪末20世纪初建造西洋楼时所用脚手架的毛竹来自武康。记者没有追问缘由,但是心存疑问:在过去交通十分落后的年代,武康的毛竹能够运抵这么远的地方吗?
寻找撑排人
德清西部群山连绵,盛产毛竹,自古就是江浙一带毛竹主产地。但是在过去,毛竹从砍伐到出售不是容易的事,主要受到运输条件的限制。现在人们只知道放排运输,因其有劈波斩浪、迂回曲折的惊险而被人记住。然而在毛竹买卖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运输环节,那就是撑排。
撑排就是毛竹的水上运输,用人力沿着河道把毛竹运向各地,它虽然不像山区放排那样惊险,但非常艰辛。这一行当在上世纪80年代消失,40岁以下的人不会有印象,即使曾经见过的也已淡忘。记者试图寻找有关撑排的老照片,竟然无法找到,可见它已经远去。但这是值得记忆的历史。为了重拾这段历史,记者努力寻找当年的亲历者。几十年过去了,曾经的撑排工所剩无几,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了86岁的王顺庆老人,他向记者讲述当年的撑排经历。
家住武康回龙小区的王顺庆,原来住迴北村杨树湾,十几岁就跟随长辈撑排,走南闯北,后来加入撑排工会。据《德清县交通志》记载,德清排运至今有一千余年历史,解放前就有前溪撑排职业工会,1951年又组织城郊撑筏工会。其中以武康迴龙村撑排历史最长,运量最大。王顺庆所居住的迴北村(迴北、迴南旧时也称迴龙)撑排历史究竟源于何时,王顺庆说不上来,他只知道迴北杨树湾一带村民拥有的土地极少,世世代代以撑排为业。
排运抵四方
德清西部山区的毛竹从上游顺溪流而下,集中在莫干山镇筏头秋家潭处,然后沿余英溪汇聚到武康迴北村的沙港头至杨树湾一带(现英溪公园处的河道),这里竹排云集,几乎看不到水面。据《德清县交通志》记载:“民国36年,因竹货众多,沙港河面曾一度阻塞。”
沙港头至杨树湾一带实际上是武康的毛竹交易市场,买卖双方谈成生意后,把竹排移至下游不远处的横塘桥(德清大道至杭宁高速公路入口处附近),从这里把毛竹运往目的地,这运输就是由撑排工来完成的。
毛竹出运前要重新扎排。山里的毛竹砍下后,经过撬帖,扎成一帖一帖的,帖与帖连接起来就成排。但这种排细长,便于小溪流运输。余英溪的下游已成宽阔的大溪,可以通过大型竹排。撑排工一般用60~80帖(每帖800斤)扎成块,每块长度7~8米,宽度约3米多,重量近30吨。竹排有长有短,短的四五块首尾连接而成,长的十几块。竹排扎成后会在头排上搭建一个草棚,作为撑排工的歇息之所。长长的竹排在弯曲的河道中行进,犹如长龙一般。
据王顺庆回忆,当年武康的毛竹主要销往上海、苏州、湖州、嘉兴、杭州等地。前往这些地方的水道是有选择的,一般走顺水或平水的河道,尽量避开逆水,因为竹排吃水很深,阻力大,一二百吨重的竹排在逆水中行进非常困难。因此行走的水道往往是曲曲折折的。现在王顺庆只知道排运线路大致的方向,已记不全当年走的是哪几条河了。
本文开头提到,百年前上海外滩那些西洋楼建造时用武康毛竹搭脚手架。记者专门向王顺庆老人作了询问。他说,武康的竹排很早以前就撑往上海,到他这一辈也撑。据他回忆,当年竹排从横塘桥起运,往北经洛舍至湖州,或沿余英溪至东苕溪,穿过长桥河,转北到龙溪至湖州。湖州往东经八里店、南浔到平望,从平望折东,经过曲折的水道抵达上海的松江码头。有时会继续往前,抵达泗泾码头,那里离上海黄浦江已经不远了,全程约一个月。但是大竹排无法撑进黄浦江,那里水深流急,来往船只多,竹排难以控制。这时就要把大排拆成10帖以下的小排,用船橹“把梢”(控制排的方向),沿黄浦江至外白渡桥处等候,在涨潮与落潮的间隙进入小港,抵达外滩。这证明,武康的毛竹确实沿水路运抵上海外滩。
撑排的艰辛
按现在的运输条件,把毛竹运抵上海乃至更远的地方也是平常之事,而在人工撑排运输的年代,竹排运往远方是极其艰难的,其中饱含着撑排工的艰辛。
毛竹的砍伐期在每年的白露后至开春前,撑排也主要在这个季节进行,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对撑排工来说没有冬闲,只要有活干,不论风霜雨雪随时出发。
早上天刚亮,撑排工就要起身撑排,中途轮换吃饭,一直撑到天黑躲进草棚内睡几小时,第二天又早起。如果途经市河,则不能停歇,必须一气呵成,这是规矩,哪怕是深夜也不能停。唯一停歇的,就是遇到大风天气。因为竹排露出水面约一米高,一旦有大风,竹排就像扯了风帆一样,移动不得。即使是顺风,也是“顺风不顺港”,竹排会被吹离航道,无法前行。这个时候要把竹排牢牢拴在岸上,称为“守风”,等到风力减弱立即起程。有时候,老板为了赶时间,会亲自登排,他白天睡觉,晚上监督撑排,在这种情况下,排工则没有白天黑夜之分,连续撑排。
遇到霜雪天,是撑排最艰难的时候。霜雪落在竹子上非常滑,撑排工脚下支撑不住,必须比平时付出更多的力气才撑得动排。在哈气成冰的天气中,撑排工身处空旷的水面,迎风前行,这不是一个“冷”字可以表达。王顺庆说,从水里抽出的竹篙是湿的,拿竹篙的手常冻得发木,手指放在火上也不知烫,但是内衣却被汗水湿透。
撑排行走的大多是平水和顺水河道,但也免不了要走逆水。逆水撑排有时一天只能撑一里路。在逆水河道上过桥洞,其艰难程度难以形容。有一件事让王顺庆印象深刻,一次他们过苏州盘门(音)的一座石拱桥,那天水流急于往常,水面通过桥洞变得狭窄,流得更急,头排刚穿过桥洞被冲了回来,尽管他们竭尽全力,手中的竹篙撑得像弯弓,还是无济于事,连续三次都没有过桥。正当他们精疲力竭之时,有一条机动船经过此地,船老大愿意帮忙,竹排在前撑后顶下才通过桥洞。
撑排是强体力活,能量消耗非常大,不要说撑排,他们手中这根粗7寸,长七八米的竹篙就有几十斤重。但是对排工来说,只要吃饱肚子,腿就不软,他们一天吃二斤米的饭还时常觉得饿。
撑排虽说是个蛮力活,但是也有技术含量的。撑排一般由4人搭档,一边两人,篙子顶在腰上,靠脚力撑排,脚往后走,排往前移。实际上相对于河岸,人是不动的。一人移至后排,另一人已走至前排,如此循环往复。遇到逆水难行的路段,两人撑排,两人上岸背纤。排工熟知水文,河道宽窄,弯度大小,流速多少,该用多少力撑排,他们不用测算,完全凭感觉。而且相互之间不用言语,配合默契。
到了上世纪60年代末竹排配备了机动拖轮,运输效率提高,路径拓展,可以直达上海浦东,甚至更远的长江以北地区。但是拖轮运输还需要排工来“把梢”。至上世纪80年代中期,毛竹水上拖轮运输被陆路汽运替代,撑排工这一不知延续了多少年的职业从此在德清消失。
如今,王顺庆早已退休,在家颐养天年,说起撑排经历,他难以忘怀,感慨不已。据王顺庆说,解放初,武康迴北村与他同时期加入撑排工会的有100多人,现在仅剩5人,再过若干年就没有了。王顺庆对记者的采访深表感谢,他觉得撑排的事应该被记下来,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