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看!那漫山遍野的白色纸幡啊……
天空明净得像水洗,树叶也清新得像刚裁剪出来。屋前房后,树梢上、竹林间,鸟儿的“啁啾”竹笛般悠扬婉转。
您,又将带着我去。过去的日子,和你一起的肯定是大哥,他是长子。那,我想知道是他几岁的时候?您第一次领着我,又是在哪一年?
背篓里的浊酒、香烛、纸钱和一两挂鞭炮,是作为子孙后代的您竭尽全力才能准备的一点薄礼,为他们。一年四季,他们就等待着这一季;三百六十五天,他们就等待着这一天。这一天属于他们,我们的生命和基因的来源,我们的消逝在时间长河中的列代祖宗。
荷着锄头,拿着铁锨,还有芟夷荆棘茅草的柴刀。对先人的祭奠是那样朴素,思念却如刚出窖的酒浓冽。一切,都随着坟头那迎风飘展的纸幡,写满了这个季节。
亲人坟头上的纸幡都是您自己亲手做出来的。一捶一錾,一錾一捶。白色棉纸早在十几二十天前就已经买来了。坡上回来,一有空,您就坐在院坝里,赤着脚,裸着袖。您一捶一錾地敲着“清明”纸幡。现成现样的,城里不是没有。花花绿绿,迎风飘扬。但不是自己亲手敲出,拿出去总觉得对不起地下的老人们。
钢錾、槌子、木磴。“蒲”“蒲”“蒲”的敲击声在农家院子回荡。您每敲一槌,我的嘴巴就张大一下。有时候錾子不锋利了,刃口涩吃不进纸,您就在头上蹭两下。錾子蹭在你的头皮上,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看得我心惊肉跳。我蹲在跟前,两只小手摆在膝头。我看着您咬着牙关,绷着腮帮子,将满腹的思念一錾一錾敲进棉质纸;我看着您将对爷爷奶奶的抱憾怎样地变成了一条条成型的纸扉。您敲好一幅,我就连忙接过来,抚平,叠好,放进竹篮里。然后又等着您敲出第二幅。
上坟的时候,我们总是先去大沟的苗寨子。那里叫牛场坡,又叫“辣岩形”。全寨子的二代、三代老祖都长眠在那里。来回一个小时的路程,我们常常一早就出发。从那里回来,我们才到“沙坝窠”,才到斑鹰嘴。爷爷、奶奶、太公、太婆,曾太公、曾太婆,还有寨子的第一代老祖……一丘丘的土坟在油茶山上,在松树林里,摆出了生命的传承。
每回走到爷爷那里,您的表情都分外的沉默和凝重。“这个,就是你公。”您说。“他老人家去得可早了,死的时候才刚刚二十岁……”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差不多我才刚懂事,第一次跟着您出去的时候,你就告诉我了。但一年一年您还是要这样给我讲一遍。“这个,是你公。”“他老人家去得早……”
您没有看到过爷爷,他也没有看到过您。你们父子一场,却永远被隔绝在阴阳两界。您是爷爷的遗腹子,爷爷去世了六个月您才来到这个世上。您踉踉跄跄长到四岁,奶奶又去世了。四岁的您,跟着才十二岁的小爷爷,砍柴卖,帮人家放鸭子……这一段家族的历史,打从很小时起,就铭刻在我的脑海里。
在爷爷奶奶的坟墓前,您拿过我手里的柴刀,咬着牙关,绷着腮帮子,专心地砍除那些曼生的荆棘茅草。这里的荆棘茅草我们每年都要来砍一次,但依旧蓬蓬勃勃繁荣茂盛。砍了坟头上的荆棘茅草,您就拿起铁锹给爷爷奶奶坟上加土。我去砍挂纸幡的树条。我总是去寻找那些最直最长的树条,似乎不这样,就不能够表达出我心底的全部虔诚。砍来树条,我跪在地上缠清明纸。缠好后我爬到坟头,将它们插上去。然后我们就开始点燃香烛纸钱、燃放炮仗。于是寂静的坟堂又弥漫起炮仗的和香烛纸钱的袅袅青烟,坟头又飘起了光鲜的纸幡。您的面色在袅袅烟火中若明若暗……离开爷爷奶奶,我们的最后一站是村子前面的竹林,在那里,大河坎上,有我的小爷爷、小奶奶,还有后来我的母亲……
年少的我,跟着您,背着香烛、纸钱,背着子孙后代的思念,走过了多少个清明节?!我们走进列祖列宗对后人的猜测和惦记,走进口口相传的家族的记忆,走过乡村中国寂寞的岁月!
现在,我多想再有您的引领,去走一回每年一度的清明节;我多想有您的引领,再走进故乡浓烈的习俗和乡风。可如今的您,自己却也已走完了人间的岁月……您长眠在故乡的山岭,等待着后人的一年一度的追忆。 雪白的纸幡,飘满了故乡的山野,那是人间的思念在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