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满仓是村里最受欢迎的人,人们见了他都会满面挂笑地打声招呼。
满仓是村小的老师,瘦高个,白净脸,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中山装,上衣兜里别着两杆黑色的英雄牌钢笔。他毛笔字写得非常好,村里好多人家结婚、过年时贴的对联都是出自满仓的手笔。吃了腊八饭,就把年货办,一过腊月二十,年味越来越浓了,满仓就在他家的方桌上摆上笔墨,正襟危坐在桌前。人们吃过早饭就会不约而同地赶到满仓家,毕恭毕敬地递根烟,把裁好的红纸放在方桌上。满仓嘴里叼着烟,耳朵上夹着烟,笑眯眯地问,你说写什么内容呢?被问的人通常是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满仓哈哈一笑,掂起毛笔一挥而就,然后朗声说道,下一个。
满仓写的对联有的是选书上的,比如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有的是现编的,比如村中有一个光棍,满仓给他写的对联是年年等来年年盼,年年结婚没有咱,横批是再盼一年。光棍陪着小心说贴这样的对联不好吧?满仓的白脸涨得像是通红的鸡冠子一样,眼瞪得跟铜铃一样,厉声喝问,是你知道的多还是我知道的多?贴这样的对联等于给你做了广告,远亲近邻都知道你是光棍才会给你提媒,你不想打一辈子的光棍吧?有一家的儿媳妇一病就是半年多,满仓给他家写的对联是去年有点走背运,今年福星当头照。有家刚结婚的,满仓给他家写的对联是看今朝喜结良缘,盼明年早生贵子……
满仓写贴在门上的对联,写贴在院中的满院春光,贴在大门外的出门见喜,写贴在槽头的槽头兴旺,贴在自行车大杠上的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也写天爷、灶爷、保家姑娘、财神爷的牌位。他一坐就是一整天,常累得腰酸腿疼的,晚上一挨床就会呼呼大睡。但第二天窗棂刚透出亮色,他就会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响亮地咳嗽几声,打开大门,打扫庭院,吃过早饭后,正襟危坐在桌前。
后来大多数人家都贴买的对联了,只有极少数人家才找满仓写对联。满仓见人拿着红纸到他家来,比见了亲人还亲,他从桌前站起来,让烟,倒茶,笑着对来人说,笔在咱手里拿着,咱当家,你说写什么咱就写什么。
再后来就没人找满仓写对联了,满仓从腊月二十就站在大门口等人,一直等到腊月二十六也没一个人找他。满仓病了,躺在床上,双眼直直地盯着窗外。
村里人听说满仓病了,像是商量好似的,都拿着红纸找满仓写对联,他家小小的庭院挤满了人。满仓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坐在桌前,笑容可掬地给人写对联。没有吃药,没有打针,心病全靠心药治,他的病竟然好了。
满仓一直写到腊月二十九晚上才把村里人的对联写好。腊月三十一大早,满仓像个凯旋的将军一样,背剪着双手出了大门。走过一家又一家,满仓的脸变得越来越难看了——人们贴的都是从大街上买回来的对联,没有一家贴他手写的对联。
步履沉重地回到家里,看到家里摆放的电视机、洗衣机,满仓的气渐渐消了,他知道善良的人们是为了使他高兴才让他写对联的。如今人们不用买红纸了,不用裁红纸了,不用求人写了,谁家都有几个闲钱,到街上买对联多省事啊。现在的房子越盖越高了,大门越建越宽敞了,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我也要紧跟时代前进的步伐。既然吃好了,穿暖了,眉扬了,气顺了,那就不能自寻烦恼了,还是欢天喜地地过新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