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初,正在新市古镇走访文物保护点的韦秀程接到了县档案局的来电,他欣慰地笑了:“这工作,终于抓起来了!”2月13日,他在县档案局的会议室见到了许多熟面孔:武康镇的张祥福、乾元镇的姚永义、洛舍镇的陈景超……20多人齐聚一堂,正是为了“德清方言”而来。
经过反复召开“德清方言音档建设研讨会”、对文本逐字逐句的发音进行研讨、确定发音人。4月底,一份有德清代表性的方言语言发音档案出炉了。
“经过层层筛选,我们最终选出5名最地道、最老派、最正宗的德清方言语音‘发音人’,这可是5个县宝级的人物”。县档案局负责方言建档工作的保管利用科副科长郑盈告诉记者。
于是,为了追寻德清方言的历史演变、了解方言建档工作的来龙去脉、探究德清方言的生存现状,记者特意走访了5名“县宝”,一探究竟。
实践派:言传身教,地道“德语”代代传承
人物名片:张祥福,65岁,现居武康镇塔山村,从事过村会计、政府农业经济工作,退休后参与了《武康镇志》的编写。
“一啧乌老窝载部沟撒戴,行来行去行噻却。乌老窝扣件一啧瓶,瓶里有噻。奈么瓶蛮高,瓶口蛮小,舍姨却伐着。捺噶办呢?……”在提交给省档案局的德清方言音频档案中,正是由张祥福用最老派的武康方言朗读了寓言故事《乌鸦喝水》。
作为德清代表录制了存档用的方言音频,张祥福坦言:既是一种“意外”的荣幸,又在情理之中。
为何说这份荣幸来得有些意外?“虽然我们都习惯把德清方言称为‘德语’,但是德语也具有十里不同音的特征,武康、乾元、新市、洛舍、禹越的口音都是不同的,现在因为武康是县城,所以定了武康方言作为代表啦!”张祥福介绍得很客观,没有丝毫沾沾自喜。
既然定了武康话做为“德语”的代表,张祥福的“发音人”就是当之无愧的,祖宗数代均是正宗武康本地人,本人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武康。在德清县治于1994年迁址武康镇之后,这儿的变化是翻天覆地的,人口流动也非常频繁。但是,从出生于木桥村横桥头开始,张祥福一直没有离开过武康镇。一口地道的武康话,他从木桥村当村会计说到了进政府从事农业经济工作。退休后,他还参与了武康镇镇志的编写工作。
如今,木桥村早就与云岫村合并为塔山村,张祥福也已经退休在家。他告诉记者,在日常生活中,除了在辅导孙子学习时以及与外地来德清打工人员交流时尽量说普通话,他基本上都说着地道的“德语”。
“要使德清方言世代传承下去,最重要的还是引导好青少年一代。”张祥福对于现在年青一代说不好甚至不会说“德语”颇为担心。他觉得,在家庭成员的语言交流中尽量讲方言,就能很好地缓解这个情况。在张祥福的家中,他与儿子、媳妇、孙子的日常交流用的就是“德语”,而且效果不错,孙子的“德语”说得也是相当地道。
乐观派:方言“存”地位,流传大可顺其自然
人物名片:张炜,75岁,现居武康镇河桥头,任德清三和培训学校校长,一直从事教育工作,喜欢研究古诗词、爱好书法,曾出版诗词书法作品集。
见到张校长,就是在他德清三合培训学校的办公室内,记者到时,他正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码字。原来,除了周二到老年大学授课、周末忙着培训学校的事务,其他时间的下午,张校长都会到办公室写写东西、练练书法。
“我其实都不太会上网,笔记本主要就是用来打字的,我喜欢写写东西,以前直接写在纸上,也没有特地保存,可能收拾回东西就弄丢了,现在在电脑里保存方便多了。”张校长坦言。语文老师出生的张炜虽然已过古稀之年,学用电脑毫不费力。
正是在这台笔记本上,存着张炜各种各样的写作。记者看到有一个名为“方言趣谈”的文件夹,收录了张炜从2005年以来有关方言的文章,共有33篇,其中大部分在《吴越风·德清方言》和《今日德清·副刊》上刊登了。记者细读起来,发现不少文章研究了方言中因语义不同而发音不同的单字、词汇,有理有据,读来非常有意思,对方言发音的形成也有有力的考证。例如:“在德清方言中,‘把’有文白二读,文读念‘ba’,白读念‘bo’, 如‘把握’、‘把守’, 文读白读都可以。唯读‘把’作动词单用,非白读不可。德清人会说‘铁将军把门’,这个‘把’字只能读作‘bo’了……”
在张炜关于方言的创作中,更不乏通篇用方言来表达的文章。“看了《吴越风》总字第七期搭末格篇文章《德清人自己的短信》,觉得蛮好白相。用普通话的语音来记录德清话,是蛮滑稽,蛮有趣道的。”将张炜用方言写作的原因交代得明明白白。
依旧在教育工作上忙碌着的张炜也看到了现在越来越多的孩子对“德语”陌生了,但是他也是乐观的。他认为:只要在家乡,到处都能听到“德语”,大部分孩子和家长沟通也会说点方言,方言的传承大可以顺其自然,还没有到需要刻意营造氛围才能传下去的时候。
不过,他对方言的存档工作非常赞成,“建档后,方言就将作为以一种文史资料保存下来,留在历史中,将来就是一个时期的记录。”
经验派:方言承载地方文化,存档工作也要全面
人物名片:韦秀程,57岁,现居新市镇谢家园,当过农民、玻璃厂工人,从业余到专职,长期从事着新市镇文物保护、文化研究、地方志编写、古镇传统文化发掘等工作,参与《新市镇新志》、《仙潭文史丛书》等书目的编写。
说起新市镇的老韦,许多人都不陌生,因为只要你到新市寻访古镇风貌、探寻古镇历史,老韦就是你不得不拜访的人。记者也是因为与新市古镇相关的采访与老韦早就相识。
其实,老韦也在第一时间将我县要对方言建档的消息告诉了记者。当时,他就非常激动。“对方言进行建档已经是非常迫切的一件事情,现在终于要着手落实了。”长期从事文物保护、文化研究等工作让老韦对文化的保存很敏感。
“方言虽然还不能被当作非物质文化遗产,但是现在十几岁的孩子不会说方言的情况已经非常普遍,再过百年,可能本地人都不能理解当地方言的含义,那方言所承载的一种地方文化就真的要消失了。”老韦的话可不是危言耸听,也是记者在针对德清方言的走访中看到的实际情况。
从小在武康长大的逗逗连只言片语的“德语”都说不上来。原来,在幼儿园读大班的逗逗虽然出生在武康,但是由于妈妈不是本地人,爸爸妈妈交流说的也是普通话,他也就只会说普通话了。有时候,对于爷爷奶奶说的地道的“德语”,逗逗甚至听不懂。记者走访了多所中小学,像逗逗这样完全不会说“德语”的孩子可不少。
难怪老韦对方言的建档工作如此热心。采访中,他特别强调,这次交到省档案局的“德语”档案只选取了武康话作为代表,那肯定是不够的,新市话和武康话就有很大的区别。“比如‘我们’在新市话中的发音是‘热哇(近似发音re wua)’,而在武康话中的发音就是‘吖(近似发音ya)’……”说起“德语”区域上的区别,老韦也是滔滔不绝,这也源于他在编写《仙潭文史丛书》和《新市镇新志》过程中的各种考证和研究。
忧心派:“德语”已到生死存亡时,“存”好更需“承”
人物名片:姚永义,67岁,现居乾元镇务前街,当过工人和社区干部,参与了《乾元镇志》的编写,独立完成了《德清县乾元镇非物质文化普查》一书的编写,热心社区事务,外号“姚博士”。
为了方便记者找寻,姚永义将碰面地点定在了乾元镇北郊社区。记者先一步到达社区,得知记者是为方言一事来找姚永义,社区工作人员连说:“那你可找对人了!老姚是个地道的城关人(乾元旧称城关),外号‘姚博士’,本来就精通很多东西,特别是文化方面的,他还给我们镇编过非物质文化遗产方面的书。”
“姚博士”一走进社区办公室,记者就猜到一定是他。一股子学究气,手上还拿着一个文件袋。
在姚永义带来的文件袋中,既有参加本次县档案局组织的方言建档工作中用到的文件材料,也有姚永义自己在2007年通过走访了乾元镇各村搜集考证得来的“德语”发音。
通过姚永义走访时使用的笔记本,记者可以想象出这位老人戴着鸭舌帽、背着小背包,走过金鹅山、卫星村、幸福村等地方的田间地头,与村民们讨论地道的方言发音并仔细记录在本子上的场景。这些记录后来也悉数收录在姚永义编写的《德清县乾元镇非物质文化遗产》一书中,现保存在乾元镇档案馆里。
收到县档案局的“召集令”,姚永义特别的欢喜。他认为,普通话正以不可阻挡的力量挤压着方言的生存空间,“德语”也在不断消亡,正处于生死存亡的年代。“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场景将成为一种历史。
说到如何保护好地方方言,姚永义更是有话要说,他认为,“德语”的“承”比“存”更为重要。他建议学校能够适当安排学讲“德语”的课程,“孩子在学校一直被要求说普通话,现在普通话是推广得很好了,孩子却不会说方言了,是时候反过来保护方言了。”他还提议,德清电视台不妨学习一下周边地区开办一个用“德语”主持的节目,杭州、湖州都有说地方方言的《开心茶馆》,《我和你说》也是杭州电视台生活频道一档用方言主持的节目,收视率都很高,百姓们听着亲切,也有利于方言的推广。
学术派:“吴侬软语”有来头,原汁原味须“存”好
人物名片:陈景超,68岁,现居洛社镇东衡村。从事过老师、编辑等工作,是公认的民间藏书家、诗词理论研究家,家中有1万余册藏书,已经出版了14本诗词学术专著。
即使被誉为“浙北民间藏书第一户”,出书14册,陈景超依然谦虚地自称:“我只是一个有文化的农民”。初见陈老师,确实容易被他的外貌所迷惑。当记者从乾元开往洛舍的公交车下车时,马路对面站着的就是一位衣着朴素、皮肤黝黑、身形瘦小的老伯,仿佛刚从农田归来的庄家老汉。
正是这位“农民”,参与了德清县县志的编写,主持了《洛舍镇志》的编写,并担任着《新市镇新志》的主编工作。看到陈景超的住所,表面上与周边农户没有区别,确切地说还没有像周边农户一样修葺一新,依旧是老宅子的外观,但是正门前题字《衡庐》的匾额突出了这座宅子的与众不同。
正因为有着深厚的文学修养,陈老师对“德语”的来历可以娓娓道来:“吴越人民最早在周朝就建立了吴国和越国,形成了吴越文化区,江南水乡就是该文化区的生态环境,最早建都在本文化区的朝代就是三国东吴。吴语就成了中国除北方话以外的第二大汉语方言,通行于江苏南部、上海、浙江和安徽南部等地,又根据地域分为六大片,还能细分很多小片区,德清方言就属于吴语太湖片苕溪小片五县市小片……”
陈景超对“德语”的来龙去脉非常清楚。他指出,方言对于地域文化的反映是全方位的,既体现了一个地方特殊的地理位置, 也反映了一个地方的历史变迁与风俗民情。此外,方言还从侧面反映了一个地区的开发历史、聚落方式、行政区划、交通状况、地方风物、习俗、观念等。但是,他也表示,由于年轻时在全国各地东奔西跑过,如今要让他说出“原汁原味”的洛舍话已经没可能了,因此,对地道的方言进行存档是非常必要的,那很可能是一个时代的印记。
谈到方言的传承,陈景超还是乐观的,他举例道:“温州人说温州话就是个例子,他们在全球各地拼搏,但是只要温州人一见面,说的还是家乡话,而家乡话一出口,亲切的感觉也油然而生。”因此,陈老师觉得,方言确实会在普通话普遍推广的情况下出现懒音或者词汇的同化等情况,但是,即使有了变化,方言也不会消失。
【编后】
在建立语音档案前,德清本地有过蔡剑飞老师所著的《德清方言》,是他自己收集并注音的“德语”中各词汇的发音;也有如张炜老师自行创作关于“德语”的文章;还有县志、各乡镇镇志中有关于方言的记载。但是,如今才有了系统的方言存档。
吴语十里不同音是很重要的特点,如果真的要完整地做好“德语”存档工作,需要根据德清各乡镇的具体情况分区域做好录音归档。从县档案局了解到,确实有这样的打算。下一步,根据方言在发音、使用上的差别,将组织各乡镇开展方言语音建档,初步计划在11个乡镇各选出四五名地道方言发音人参加录音,接着还会请湖州师范学院语言学教授完成对“德语”发音进行国际音标的标注。
语言是一种社会交往的工具,本来也是在不断变化的,如今已经衍生出很多几十年前不曾出现的词汇,而随着全国乃至全球交流的频繁,和一些地方戏曲一样,一些“老词汇”会慢慢地消亡,有了语音建档,记忆得以永久保存,意义十分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