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初秋。一个晴朗的下午。
德清洛舍小镇。
青年记者张白怀,在一个叫冯缵圭的当地人的带领下,来到镇长朱春谷的家门口。张白怀和冯缵圭俩是在去洛舍的船上相识的,一看,大家好象都是文化人,交谈起来,原来冯缵圭在张白怀编辑的《民族日报》副刊“实生活”上发表过诗歌。朱家在镇上开了一家叫“朱万兴”的面店,冯缵圭就在柜台前喊镇长。镇长没有出来,只见一个年轻的姑娘坐在柜台后。姑娘是朱家大小姐朱为先,她说,父亲和家人到附近的集镇戈亭亲戚家吃喜酒了,来客不知有何贵干?冯缵圭就向她介绍面前这位青年,说他是天目山来的《民族日报》的记者,到杭嘉湖一带游击区采访,还有带给镇长的介绍信。那姑娘见这个青年眉清目秀,目光有神,透出几许聪慧和睿智,又听说他是《民族日报》的记者,显得喜出望外,对他顿时生出几分好感,马上从柜台后边那高凳上跳下,迎了出来。她曾是《民族日报》副刊的读者,当她与这位张白怀编辑见面之时,竟然有一种“神交”已久的感觉。当时已近傍晚,父母不在家,朱小姐就自己接待来客,但让客人意想不到的是,晚饭竟然是稀饭。记者先生只能客随主便,将就着吃了。晚上吃稀饭是朱家的习惯,可见当时乡下人的节俭持家。两个年轻人就这样相识了。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有相见恨晚的感觉,等朱镇长酒足饭饱吃完喜酒回到家的时候,他们已经像熟识的老友了。
晚饭后,张白怀被带到一户人家借宿,他们在煤油灯下继续谈话。记者先生带着浓重的粤语口语,而朱小姐是一口柔软的吴语,他们侃侃而谈,谈报刊上的文章,谈在天目山的人和事,谈人生,谈现实……他们谈得忘记了时间,直到朱小姐的母亲来催她回家。
这次邂逅,日后成就了他们之间历经磨难而又坚贞不折的爱情和婚姻。这就是著名作家张抗抗父母最初的相识。
其实,朱为先也不是朱春谷的亲生女儿,是朱家从附近小镇埭溪的育婴堂里抱来的。原因是,朱家媳妇,也就是后来张抗抗的外婆,连续生了两个小孩都夭折了。朱家得知有附近唐家把新生的女儿送进了埭溪育婴堂,就去抱来当女儿。朱家确实把女儿捧为掌上明珠,从小就让她读书识字,高小毕业后,先后就读湖州师范、抗战时期办在天目山的浙西一中,一个女孩子能够这样读书,在当时德清乡下是绝无仅有的。正是有这份读书的经历,朱为先了解了外面的世界,接触了新的思想和理念,逐渐养成了与众不同的叛逆性格。
张白怀在洛舍小镇耽了三天。朱为先陪着张白怀参观了镇上的小学,还一同划船去采摘鲜嫩的菱角。张白怀感触良多,写下了通讯《水乡吟》,介绍游击区教育“弦歌不辍”;写下了小说《秋天的阳光》,献给心仪的朱为先小姐。虽然相遇只是短短三天,但对于朱为先来说,是生命里出现了彩虹,是她重新振作起来的催化剂。此前,她刚刚遭受过一次精神重创,男方是一位革命青年,他们计划一起到东北去打游击,但途中不幸被捕,经过营救,自己侥幸被释,但那位革命青年还是被杀害了。她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回到洛舍小镇,心里一直充满了悲哀。一个鲜活的生命永远失去了,梦想也破灭了。而张白怀的出现,拂去了她心头的阴霾,重新燃起生命与信念的希望之火。
离开德清后,张白怀就去杭嘉湖游击区其他地方采访了。后来,两人在《民族日报》社的所在地相遇,约定一起去皖南,朱为先打算到迁徙到那里的上海法政学院读书,张白怀则到《复兴日报》编副刊。但让张白怀终生遗憾的是,1945年2月,他怀着报国的热情,自动报名参加了“知识青年从军运动”,投笔从戎,(这也成为他解放后难以说清的历史问题。)朱为先只得一个人背起行囊,泪眼婆娑地去了皖南屯溪。
或许是时间要考验这对年轻人,或许是好事多磨。1946年春,张白怀因个人志趣与军旅生活格格不入,下决心离职,回到上海,进入中国新闻专科学校学习,一边在上海为报纸撰稿,维持生计。但纷乱的战争年代,使两个年轻人失去了联系。
他们的重新相遇真是具有戏剧性。抗战结束后,朱为先则随法政学院迁回上海。一天,朱为先走在上学的路上,因为可怜那个瘦弱的报童,卖了一份《大公报》,她边走边看,忽然,她在副刊版上看到一篇题为《雪之谷》的散文,标题下赫然印着时常惦念的那个人的名字。她一口气读完了这篇文章,然后转身向《大公报》社方向急匆匆地赶去。从报社编辑那里,她得到了张白怀的地址。终于,在旧上海四川北路的一个亭子间里,朱为先见到了张白怀。多少个日日夜夜,思念、寻觅和等待,那个人重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朱为先是多么的激动,同时又有忧伤袭上心头,如果那一天她没有买那份《大公报》,两人或许就从此擦肩而过。命运总算公允,两个有情人经住了时间的考验,相聚在了一起。
其实,那段分离的时间里,张白怀给朱为先写过好几封信,抗战胜利离开杭州前,还特地到洛舍寻找过她,只是朱为先一无所知罢了。原因可能是她的母亲,替女儿“收藏”了信件,把这一切都瞒过了。那个有着异乡口音的青年人来找她的事,压根没同女儿提起过。这个“德清外婆家”的外婆,由于对女儿的疼爱,使得女儿差点错过了自己的爱情。做母亲的,自然希望女儿过安定的生活,不要嫁给一个无产无业,又激情澎湃不顾身家性命的男人。后来,他们果然命途多舛,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人生磨难。这当然也是时势造成,并非个人性格原因。在政治的大旋涡中,一个人只能被其巨大的旋转力左右,或浮于水面,或卷入水底,张白怀属于被卷入水底的那一种,幸运的是他撑住了,把气憋到了升上水面的时候。
1948春,张白怀与朱为先在杭州正式结婚。原本,张白怀婚后马上要去解放区,但组织决定让他留在杭州坚持地下工作。他受聘为杭州《当代晚报》总编辑,并利用这个身份作掩护,开展工作,直到杭州解放。
张白怀,原籍广东,9岁时被父亲带到上海谋生。他天资聪慧,酷爱读书,舞文弄墨,“自学成材”。作为一个抗战时期的进步知识青年,1941年离开上海,到迁至浙西的《民族日报》担任记者,曾写下过许多热血文章。1946年回到上海,加入中共地下党,围绕方震小学开展地下活动(张白怀后来介绍朱为先到方小当教师),后又受组织委派到《当代晚报》任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浙江日报》特派记者。由于他在国统区地下工作期间,所涉社会关系相对复杂,1952年审干期间,结论为“托派嫌疑”、“特务嫌疑”,被开除党籍,调离省报。此后,他蹲过监狱,挖湖筑堤种棉花。“免予刑事处分”后,下放劳改工厂做车床工,到果园种水蜜桃;后来成为街道临时工,做重体力活,挑煤,跑煤球车,做装卸工,还做过白铁冷作师傅。“文革”期间,受批斗,戴高帽游大街……但张白怀从来没有屈服,他相信自己是清白的,历史终归会给予公正的裁决。几十年来,他一直在为自己的“历史问题”进行申诉。直到1980年,他的“历史问题”终于得到平反,然后重返《浙江日报》社工作。
关于张抗抗父母坎坷的人生经历,她在长篇小说《赤彤丹朱》和人生随笔《谁敢问问自己》都有所披露。《赤彤丹朱》虽是小说,我们不能等同传记来读,但故事大多取材于自己家族的历史和个人记忆,由此引发作者的思考,以文学的形式重新进行架构。
父母的遭遇,对张抗抗的成长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当她渐渐懂事的时候,父亲的“历史问题”也成了她的问题,虽然考试成绩达到了杭州一中的录取分数线,但差一点被阻拦在杭一中的大门外面,在小学老师的帮助下才勉强入学,但仍被列入“另册”,在这所干部子女云集的学校受到政治歧视。到了文革时期,母亲被“隔离审查”,失去自由,原因是她在抗战时浙西一中读书时,曾经加入中共后又脱党,二是1943年的被捕,她被保释而同伴贾起被害。解放以后“审干”时认为她有“叛徒”嫌疑。可以说,张抗抗的家庭在解放后到改革开放前的十几年里,从来没有安宁过,政治的风暴让这个家庭时时处在风吹雨打的飘摇境地。但少年的张抗抗从不抱怨父母,而是从父母对生活的态度中学到了一种坚韧的人生态度。她学习勤奋,成绩优秀,赢得老师和同学的信任;从父母早年的写作爱好中接受了一些文学因子,她在小学五年级就在上海《少年文艺》上发表习作,迈出了文学创作的最初脚步。
现在,两位老人离休在家,都已至耄耋之年。朱为先老人做了一辈子的教师,桃李满天下,她年轻时曾是一名儿童文学作家,2003年还受到浙江省作家协会的表彰。张白怀老人做了半辈子的新闻记者,人生的壮年是在做体力活中度过,八十多的年纪了,仍然笔耕不辍,精神矍铄,或许这也是得益于壮年时期的体力劳动,把一个书生的身体练硬朗结实了。
张抗抗虽然定居北京,但父母是经常的牵挂。她几乎每年都会回杭州陪伴父母,只要父母有什么病痛,她会马上飞回父母的身边。给我印象最深的是,2002年10月19日,朱为先老师猝发脑溢血,抗抗心急如焚,她乘坐当晚的飞机赶回杭州,来到妈妈身边,和全家一起轮流值班,守护母亲,求医问药,一直等到母亲从昏迷中苏醒,并奇迹般康复。后来抗抗写过一篇《苏醒中的母亲》的散文,叙述母亲在逐渐苏醒的过程中,所表现出来人性中最本真、最纯粹、绝无矫饰伪装的童心和善意。
近年来,我每年去探望两位老人。我记得,第一次是德清作协的姚达人老师带我去的。时间应该在朱为先老师那次重病之前。我们走进他们在浙报公寓十四层的寓所,受到了热情的接待。两位老人和蔼可亲,朱为先老师看到家乡来人,欣喜不已,给我们又是让坐又是倒茶;张白怀老师性格开朗,侃侃而谈,言语间丝毫不减年轻时的那股锐气。他们是我心目中可敬的前辈。祝愿他们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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